李瑛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精神分析取向咨询师Heal Self合作咨询师个案累计2000 小时
英剧《混沌少年时》最近热播，受到大家的广泛关注。作品以四集的篇幅，分别从不同视角展开叙事，试图探索13岁少年成为杀人犯的动因，揭示看似“正常”背后的扭曲与创伤。
在这部片子里，我看到了两层混沌。
一层是表面的，青春期孩子特有的因为激素变化引起的身心动荡、认知和行为混乱。孩子们一面刚刚脱离儿童期，急于证明自己长大了、成熟了，可以做更多大人做的事情，一面却头脑和身体都没跟上，还远远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青春期是孩子开始建立自我同一性的最最关键的时候。
自我同一性包含多个层面，主要包括个人身份、社会身份、文化身份和心理身份。
其中最基本的是个人身份，个人身份涉及个体对自身独特性和连续性的理解，包括名字、性别、年龄、身体特征等基本信息，以及更深层次的自我感，如个性特质、能力、兴趣和目标。个人身份也是这部片子主要呈现的层面，集中在性别上表达。
其它三个层面分别是：
社会身份：涉及个体作为社会成员的角色和地位，包括种族、民族、性别、宗教、职业等社会属性。这一部分的自我同一性通过个体与社会群体的关系来体现。
文化身份：是个体对其所属文化的认同和归属感，包括文化传统、习俗和价值观，以及语言、艺术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内容。
心理身份：涉及个体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包括情感体验、自我概念和内在冲突等。心理身份的形成需要个体对自我进行深刻的反思和认知。
这部片子表面上虽然在说个人身份的表达，但其实跟另外三个层面也脱不了干系。
片子主线是：一个13岁的男孩，想通过展现自己对女性的吸引力、阳刚之气来确认自己的性别认同。当失败不可避免，甚至性别身份遭到嘲笑后，他举起了刀，对着那个他并不喜欢，只是想通过她来证明自己男子气概的女孩。
影片的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个悲剧已经发生、既成事实。接下来的重点放在为何这个看上去瘦小的甚至乖巧的男孩会犯下这么严重的罪？
在一点点解开这个疑惑的过程中，另一层更深层的混沌展现了出来，可以说是在潜意识层面，有个人的潜意识，也有集体的潜意识。
爸爸
他一身的腱子肉，看上去是个体力工人，从小被自己爸爸家暴，饱受男性阳刚之苦。他发誓以后对自己的孩子绝不这样，要耐心、温柔，然而这种刻意往反方向走本身就说明他实际上已经潜意识认同了男子气概的必要性，因此才需要用力与之对抗。
你不可能跟一个不存在的、不成形的东西对抗。所以这样的刻意让他需要与自己的本性作斗争，使得他的行为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是变形的。而非自然的、自愿的。导致表面上他温和，但底下巨大的张力常常呼之欲出。
在人际关系里，尤其是亲密关系里，这些是藏不住的。他的怒气常常引而不发，需要很用力地压下去，用阴沉的脸色、提高的声音、用力的僵硬的动作才能释放一点高压。即便如此，仍然是不够的，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可忤逆的。他的家人是怕他的。
有个场景：他想马上去商店买喷漆，老婆和女儿就得马上立刻跟他出门，不管她们当时有什么事，哪怕汤炖在灶上也得跟他走，从老婆和女儿稍微表达了一点为难马上又“好好好”地出门了能感觉到她们的害怕。她们知道不能真的说不。
她们也许无意识里知道：这个强壮的男人能够保护她们的同时也能伤害她们、她们的身体力量无法与他对抗，而他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也需要与这个“知道”对抗。哪怕他们家看似温馨，甚至在男孩入狱后他们一家三口也仍有快乐时光，这个隐隐的对暴力的彼此心知肚明也一直存在于他们中间。
对男性阳刚的认同（某种程度也是对暴力的认同）也潜意识渗进了他对儿子的态度上。儿子不可能感觉不到爸爸对他的失望。当他在球场上表现不佳，转头去看爸爸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时，爸爸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只是难堪地别过脸去。这对孩子是个巨大的否定。
“你不是男人，你不配做我的儿子。”这样的潜意识信息会被孩子准确地捕捉到，并内化进自己心里。他更加急于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像他爸爸期待的那样——刻板印象里的那种男人。
当他说自己“丑”时，他说到也许不是长相、五官，实际上他长得非常端正，五官都很好看，但还是那种孩子式的可爱。13岁的他，还没有发育开，身材瘦小，矮，看着还是一个儿童的样子。跟一些同龄的但已经长得比较高大的男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没有爸爸的无意识的评判，他也许能够安心接受自己自然的生长节奏。不急于要长成一个“男人”。
而他姐姐似乎成长得看似正常，懂事、有礼，同样的家庭，差别在哪里？
有个细节：发现家里的车子被人恶意喷了脏话时，姐姐冲出来第一句话就是骂，而爸爸马上严厉制止了她，女孩子不能说脏话，不能太有攻击性，这是男孩必须阳刚的另一面，共同组成了对男女性别的刻板要求。
这个刻板，同时伤害了女男两个性别。
最后一幕，当爸爸坐在儿子床上，抱着他的玩具熊，终于哭了出来，虽然还是有不解，但他似乎开始有一点点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导致儿子有今日。
这个反思，就是照进黑暗潜意识里的一点点光。
男警员
男警员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场景是孩子向他请求今天请假不去上学。明明妈妈就在家里，爸爸是在出警工作中。明明对孩子陪伴、付出多的是妈妈，但说了算的是爸爸，权力集中在爸爸那里。
妈妈像是一个生产商，爸爸是产品验收者。妈妈需要为产品质量负责。爸爸做的则是对产品提出要求。
男警员对儿子也并不了解，且缺乏耐心去了解。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并不熟悉。当他去到儿子学校找儿子了解情况，一旦儿子说的他听不明白，马上粗暴下结论让儿子说点有用的。直到儿子耐心地说出了其实那些信息与案件有关后，他才惊觉自己确实离孩子的世界太远了。
他开始邀请孩子放学后一起去吃东西聊天，用行动来增加对儿子的了解和陪伴。
这个案件只是一个缩影。并不是父子关系的个例。
男警员对一起去调查的女警员也是处于主导的指挥的位置，很难说没有性别的理所当然。
保安
保安出场在女心理工作者去与犯罪的男孩做访谈评估时，从他与女心理师接触的那一刻起，令人不舒服的性别元素就一直萦绕在两人的互动中。
从男保安的目光开始。他的目光充满了男性对女性的凝视、打量、评价，而非工作场合应展示出的职业性。
他的语言和行为也跨越了一个保安工作的边界。身体和表现都离女心理师过于近了，很有侵入感。
他评价女心理师的工作，甚至有质疑，搬出前面来过的男心理师的行为做对比，或者说作为质疑的证据。
而女心理师也许也感觉被冒犯，但仍然很礼貌地有问有答，像是无数时刻：女性感觉不舒服但仍然压抑自己的感觉。直到保安说起前面男心理师工作的细节，她才坚决打断，因为涉及到职业伦理了。直到这时，保安才有所收敛。
想起那句话：女人一直不可以，直到被允许。男人一直可以，直到被制止。
这是对性别的不同规训造成的，就像男主的父亲对他两个孩子不同的态度一样。
假设来的是个男心理师，保安这一些列操作还会发生吗？我想大概率不会。
同学们
同学们是一个吸收了社会大环境下的无意识的集体。当一个男同学被女同学揍时，他们不是评价这个行为本身的对错和缘由，而是起哄你一个男生怎么能被女生打。
在男性社会同盟里，一个男人要拥有女人才会被男性同盟认可。也就是你征服了一个女人，才能证明你是个男人。男女之间不是平等的你情我悦的自然的关系，而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
也因此，INCEL——非自愿单身男会被认为是失败者。在男性社会和女性社会中他们都没有一席之地。
吊诡的是何为男人的标准由父权制定的，但苦果却往往由女性吞下。
杀人犯男孩
他当然认同这一切。
他本想利用受害女孩脆弱时趁需而入得到她好证明自己是个男人，并非出于爱，甚至也不是喜欢。他用好意包装了自己的目的，但女孩识破了他的用意，并感觉被冒犯，于是攻击他是INCEL。
这个名词彻底激怒了他，从他对自己不MAN的外表的自卑，到父亲对他的不认可，到在男性群体中竞争的失败感，这一切挫败集中在一起爆发了。
这些成败标准本是男性社会制定的，但他的报复只敢指向女孩。杀死女孩的那一刻，也不过是暴露了他彻彻底底的懦弱和失败。
一个不能直面自己脆弱和真实的人，不管大人孩子，他表面的力量甚至暴力，都不过是虚张声势。就像男孩对着比他高大很多的女心理师突然发怒、扔椅子、站起来大声咆哮，尽量把身体往上拱以显得高大，还问女心理师你是不是很害怕。这一幕真是父权暴力的阴影在一个小男孩身上的具象回魂。
当他想在一个女性面前表现强大，他能想起的只有暴力。就像是被父权程序植入的规定动作一样。
确实令人惊悚。但不是对小男孩和暴力本身，而是这种对父权暴力的潜意识的模仿和传承令人惊悚。
我想对着男心理师，他也不会做出这个动作。因为男性处于父权序列主体，只要认同这套体系，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臣服于“他”，要么成为“他”。
并没有征服和得到（物化）的关系。
所以当最后男孩的虚张声势漏气了，露出了里面本来的需要被认可的小男孩时，他问女心理师：“你喜欢我吗？”女心理师没有回答。她只是在男孩走后流下了眼泪。
这个眼泪是什么？
是像男孩期望的那样害怕他？我想不是。更多是对一个看似正常的小男孩可以在这个体系里变成怪兽感觉可怕，以及还有悲伤吧！
这一切确实令人悲伤。就像男孩爸爸坐在男孩床上，抱着他的玩偶哭泣时，除了悲伤，他已说不出什么来。
一个女孩的死亡，一个男孩的坠落，一个巨大的悲剧。对他们个体，对家庭，对社会都是悲剧。也是个体、家庭、社会一起促成的悲剧。
希望悲伤是哀悼的开始，也是改变的开始。
希望这样的悲剧永不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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