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也得贵人捧（系列）
大宋提刑官
十一
“常举”这条道，杜甫终其一生，也没有走通。
李白是走不进去，没有考试资格，拿不到准考证。而进士科的大门，一直为杜甫敞开，可他一辈子都没进去。
杜甫时运不济，一生似乎都走“背”字。客居长安十年，像李白一样，杜甫也是不停地拜访权贵、投赠干谒、奔走献赋，也是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不得已，杜甫也走了“制举”这条道。这个人才选拔机制，曾给李白一线生机，也给了杜甫带来了希望。
科举考试中的“常科”和“制举”
在李白被征召六年之后，天宝六载（747年）唐玄宗又下诏，“天下诸色人中，通明一艺已上，各任荐举。”（王钦若、杨亿、孙奭等《册府元龟》）这次，杜甫名实相副，有幸被地方举荐，参加了“制举”考试。
“既而至者，皆试以诗、赋、论，遂无一人及第者”（《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一》）。主考者是口蜜腹剑的相国李林甫，他大权独揽，担心士子在对策时借题发挥，指斥自己的奸恶行为，无端生出事端，结果“无一人及第”，悉数落榜。李林甫还向玄宗道贺，谎称“野无遗贤”。
此时，玄宗早已昏头昏脑，竟然也信以为真了。
在这个问题上，他就远不如奶奶武则天清醒了。
当年徐敬业起兵发难，造他奶奶的反，请骆宾王写一篇誓师的血战书。大笔杆子大笔一挥，草拟一篇千古檄文《讨武曌檄》。武则天看完，拍了桌子大骂“宰相是干什么吃的，把这种人才给我推到那边去了？”
“狐媚偏能惑主”的武则天，能有这种反应和态度，比她那个孙子强多了。
荒诞消解了严肃，一场国家选拔考试，沦为历史的笑柄，也成为这对昏君奸相搭档的代价。
最冤的还是杜甫这一届考生，他们被这种奇葩的方式，轻易地打发回家了。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杜甫《壮游》），神童级的杜甫天真地认为，求个功名，踏上仕途，易如反掌。“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出处同上），他相信一个天赋异禀的人，一定会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并很快地身居要津。
此次考试，又以诗、赋、论为主，杜甫更加满怀信心。
大跌眼镜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这让自信“诗是吾家事”（杜甫《宗武生日》），自诩“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杜甫，情何以堪？
连“通明一艺”者都不是，这对他的自信，是一次强烈的暴击。“野无遗贤”之说，更是严重地伤害他的自尊。
这也是任性颟顸的权力，对士子们的公然羞辱。
应试落第，困守长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出处同上），37岁的杜甫心情坏到了极点，想离开这块伤心地，于是写了这首《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向韦济告别。
阶层跃升的难度，对每个人各不相同。有的人无须努力，出生便拥有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轻松一跃，便跳过了龙门。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摸不着门径。
同样的长安，一样的米贵，王维混得风生水起，李白一度风光无限，忙忙碌碌的杜甫，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十二
在抵达人生巅峰之后，王维便失去了目标感，好在他能适时中止，懂得放下，转场去寻找另一种生活，他也有这个资本。王维在生命的另一个场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是一种更值得他向往的状态。
长安三年，风光无限，李白厌倦了。他及时放弃了得到的一切，也赢得了某种生命的自由。
唯有杜甫，无从放下，无法放弃，因为他从未拥有过。
那条道，是天下士子孜孜以求的千秋大梦，杜甫也是梦中人。若此路不通，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便没了着落。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士子梦，便成为泡影。
此意萧条，平生抱负岂会落空？忧愁歌吟，优游退隐绝对不行！他依然跋涉在那条道上，他必须继续前行，一路追寻。
怀才抱器的杜甫，要拼天赋，还要赌命运，他不能松懈，还要使出浑身解数，做最后一搏。
这一次，命运似乎有意垂青于他。这是天宝九载（750年）一次“制举”，也是杜甫的第三次大考，距离上一次伤心的考试，又过去了三年。
杜甫献上的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和《有事于南郊赋》）直达天听，终为唐玄宗所激赏。
三篇大作，不乏谀词，但让皇帝很受用，其间透出的才情与光芒，也让玄宗的眼睛为之一亮。“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六•杜甫》）他因此获得“参列选序”资格，在集贤院，等候朝廷的分配。
玄宗在位43年，除了正常的进士科，即“常举”外，还法外开恩，举行了18次“制举”，约两年半即有一次。杜甫一生参加三次科举考试，第一次进士科落第，后两次考的都是制举。
此次“制举”，杜甫毕竟获得“参列选序”资格，似乎修成了正果。这给他灰暗的人生，以并不多的一抹亮色。
命运再次跟杜甫开了大玩笑。主持分配官职的官员，又是那个李林甫，“两甫”相遇相克，那个权倾朝野、力大无比的奸相，再一次把杜甫摁在地上揉搓。王维、李白遇到贵人，一路顺遂。杜甫遭遇的却是贱人奸人，必然道路坎坷。
《杨贵妃秘史》中的李林甫（狄剑青饰）
后来，朝廷还是给杜甫分配了官职。河西尉、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等职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官，他始终郁郁不得志。
杜甫像一只蜜蜂，趴在玻璃上，分明看到了窗外的万紫千红，却怎么也冲不出去。
当他好不容易，冲破了命运的玻璃，跌跌撞撞走进大千世界，却已是百花凋零。他的人生，也早已错过了春天。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
此后，他的遇境、运气和命运，更是每况愈下。
十三
“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明]冯梦龙《古今谭概•苦海部》），愁眉苦脸，愁肠百结，是杜甫留给后人的印象。
杜甫的“愁”，像王维的“润”，李白的“豪”，成为各自的标签，抹都抹不掉。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人逢喜事，理应欣喜若狂，而他的眼里，也常常含着泪水。无论多么高兴的事，杜甫也会搞得泪眼婆娑，涕泪满襟。
李白是天才，王维是人才，人家的才华，都变现了，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位子和白花花的银子。
王维的收益最多最大，自不待言。
李白离开长安出门去，没有丝毫的犹豫。走时，唐玄宗还给了他相当丰厚的一笔补偿，赏赐的宫锦，多到他临终前还没有穿完，他怎么不仰天大笑呢？
杜甫就不同了。他才高运蹇，终身穷苦，一生坎壈。他这个“地才”，其才华几乎没有兑现到什么。
万般红尘，造化弄人，没办法的。
绝大多数的人，都活在二维、三维空间里。有信仰的人，则多出了一维。信仰定义并设置一个人将怎样生活，成为怎么的人。
佛教叫人自身觉悟，信佛的王维没能普渡众生，却成了“自了汉”，晚年踏进香火缭绕的佛堂，最终成就了一尊“诗佛”。
李白少好学仙，崇尚道教的自由，必然活在活色生鲜的天地人间，塑造了一位飘逸洒脱的“诗仙”。
王维和李白，一佛与一道，该逃避的逃避，该潇洒的潇洒，都能“跳出三界外”，而获得了某种消极的自由。
关键是两人都有“出世”的资本，这为自由提供了保证。
杜甫这位儒家的忠实信徒，一生把修齐治平，成王成圣，作为信仰，规范行为。儒家诗教“兴观群怨”的观念，也要求他必须“身在五行中”，时刻关注大地苍生，他也把自己变成了“诗圣”。
但这已是诗人逝去多年之后的事了。
杜甫诗意图（全图） 宋赵葵画绢本水墨画 上海博物馆藏
杜甫诗意图（局部）宋赵葵画绢本水墨画 上海博物馆藏
有生之年的杜甫，入世进取却命运多舛，希望一次次落空，目标与信仰渐行渐远。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职务，杜甫更觉得前途渺茫，更要命的现实是，他还不得不为生存而奔波。
按照马斯洛的“五种需求层次理论”，人类的需求分别为：生理、安全、社交需要、尊重和自我实现。要实现需求的华丽升级，杜甫还要跨过许多道坎。
这个自我期许甚高的儒者，怎能不愁容满面？
他无奈叹息道：“儒冠多误身”。
十四
饥肠辘辘的肚子，放在第一个层次，是最优先级的。
但对杜甫而言，填饱肚子很难很难。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杜甫《成都府》）安史之乱后，杜甫避乱偷生，像浮萍飘忽不定，几经辗转，于乾元二年（759年）冬天，举家入川，客居成都。
远离中原战乱，杜甫来到相对安谧的蜀地，只见华屋叠城，一派生机。在朋友高适和严武关照下，杜甫总算安顿下来。
“天一方”的成都，是杜甫生命中不多的一次例外，成为了杜甫避乱的“福地”。时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上元二年，761年）的严武，则充当着诗人偷生的“贵人”。
寄居成都的杜甫，其命运和严武牢牢绑定在一起。
两人诗作唱和，过从甚密。严武佩服杜甫的诗才，劝其出仕。杜甫感其诚意，入其幕府，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杜甫现存诗1400余首、文30余篇的《杜工部集》，也因此得名。
严武官运显达，比如奉诏回朝（宝应元年，762年），再守蜀地（永泰元年，765年），都关系到杜甫的穷通，影响着杜甫的流离转徙。
相对而言，客居成都近五年，是杜甫一生中最难得的安稳时光。虽然有人帮助，但内心却异常孤独。
安稳，未必心安。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杜甫《简院内诸公》），一大把年纪，沦落至此，不得不屈尊去做朋友的幕僚，杜甫心有不甘。
而朋友关系一旦转换为隶属关系，从深相交契、欢然无间，到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关系大概率的也会变味。
后来，杜甫与严武之间的关系，果然越来越尴尬，这让不喜约束，不善周旋，脸皮特薄的杜甫，自尊受到深深地伤害。“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杜甫《去矣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杜甫，心中不时地闪过“逝将去汝”的念头。
严武不幸暴病而亡（永泰元年，765年），让杜甫彻底失去了依靠，也得到了某种解脱，他下定决心，“辞幕府，归浣花溪。自春徂夏，居草堂。五月，携家离草堂南下，至嘉州。六月，至戎州”(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
杜甫与成都相遇，是成都的幸运，诗人用诗歌点亮了一座城，成都因此而发光。
成都收留了杜甫，也是诗人的幸运。浣花溪畔的几间草堂，给漂泊流离的诗人，以安身立命之所。
成都杜甫草堂图源来自网络
在成都期间，杜甫创作240多首诗，这个时期也是诗人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
在《杜甫传》中，当代诗人冯至论及杜甫与成都的关系时说：“人们提到杜甫时，完全可以不提他的生地与死所，却不能不提到成都。”
“冯至论杜甫与成都”碑刻大宋提刑官摄于成都杜甫草堂
唐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杜甫流落阆州。他久客思乡，拟由嘉陵江入长江出峡，却遭遇吐蕃犯境，陇右失守，归秦的计划更加遥遥无期，感慨自己回天乏力：“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杜甫《天边行》），“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杜甫《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身老、日暮、途穷，江水滔滔，陷入绝望中的诗人，只能独自临江大哭。
生命的最后时光，杜甫落魄江湖，更加不堪，“涉旬不得食”（[唐]郑处诲《明皇杂录》）。朋友得知他的窘迫，送来了白酒和牛肉，“甫饮过多，一夕而卒”（同上）他饥肠辘辘，狼吞虎咽，暴饮暴食，客死湘江舟中，享年58岁。
满腹经纶的杜甫，至死都没能解决好肚子问题。
眼前的苟且，几乎消耗了杜甫所有的精力，最后还要了诗人的性命。
十四
一次次生活的爆击，依然热爱生活的被虐狂，少之又少。杜甫将惨淡人生所遭遇生活的暴击，转化为诗中的抱怨，表现为愁、哭、悲等“不良”“负面”情绪。
千百年来，杜甫的这些情绪，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读懂？
大诗人一生不得食之“愁”，故乡不见兮之“哭”，其实还隐藏着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悲”。
那是一个人走投无路后的君子失路之“悲”。
“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于身后，而斗粟尺缣，偏靳之于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清]赵翼《瓯北诗话》）。清代史家、诗人赵翼困惑并慨叹道，这个老天爷是怎么回事，赐给杜甫千秋万岁的名声，在他生前就不给他一点粮食和布匹？
这句天问和浩叹，真是“千年一叹”！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老天爷赐给的名声，足以让杜甫千秋万岁，但这只是个口惠而实不至的“身后名”，在诗人生前，这个光他几乎没怎么沾到。
直到半个世纪后，诗人元稹在读了杜甫的诗集后，颇为震惊，大有沧海遗珠之憾。“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他逢人就说，世上最好的诗人，不止有李白，还有杜甫。自此，杜甫才广为人知，被人追捧。
至于“诗圣”，那是宋朝的事了，更是迟到的荣耀。
杜甫活着的时候，一点都不知道，他这个写了一辈子诗的诗人，究竟有多么伟大。老天爷既慷慨，又吝啬，早透露一点信息，杜甫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杜甫生前，路漫漫兮，好像没有风景，没有远方，只有诗。
不遇、饥饿、战乱、国破、流寓、别离、死亡，像一座座大山，一一横亘着，都在前方等他，哪一项都沉重得足以击倒他，让他沉沦下去，一蹶不振。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清]赵翼《题元遗山集》）。诸多的磨难与不幸，都被这位诗家化作“财富”，从而成就了他。
愁、哭、悲汇聚一起，能量纠缠，可以产生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
他笔力豪劲，思力沉厚，像一辆马力巨大的重型坦克，隐匿于壕沟之中，一旦冲出，则一路辗压，所向披靡。
穿越千年时光，一直走到今天，当下就是杜甫的“远方”。
《全唐诗》收录唐诗四万多首（有四万二千八百六十三首、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三说），诗人二千五百二十九人。能够一路走到“今天”，“活”在当下的诗人，究竟能有几人？
杜甫诗意图 明 唐寅 画 嘉德2013秋拍 成交价241.5万元 藏者不详
千淘万漉的文学史，总有自己的筛选尺度。传颂一时的好诗，也可能就在一时传颂。重要的诗，则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任凭时光的淘洗，怎么都过滤不掉。而伟大的诗，散发着经久不息的艺术光芒，注定要载入史册。
荣膺“诗圣”的杜甫，其“史诗”是那个时代人类精神的呈现、折射与集结，当属当之无愧的“伟大”之列。
生前困窘，穷途末路。身后荣耀，大道金光。他活着的时候，只有眼前的苟且和心中的诗歌，却无缘看到通向远方的那条路。
未来，是看不见的。
君子失路，杜甫不禁悲从中来。
好在天道酬勤，好在天理还在，好在杜甫留下了足以成就其伟大的诗篇。
在58岁那年，诗人放下苟且，走出时间，但他的诗歌却承载着他的情感、温度和灵魂，穿越历史时光，一直抵达到最远的“远方”。
从这个意义上讲，杜甫已经进入“不朽”之境。
正像他在《戏为六绝句?其二》中所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那样，当那些鼓噪一时，鲜亮一时者，都纷纷化为灰土之后，杜甫却像滔滔江河，不舍昼夜，万古奔流。
题为“戏为六绝句”，但绝非戏言，谈论的是王、杨、卢、骆，说得却更像是他自己。
杰出的史学家、教育家，美籍华人学者洪业（1893–1980）在《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论道：“绝大多数中国史学家、哲学家和诗人都把杜甫置于荣耀的最高殿堂，这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当诗人杜甫追求诗艺最广阔的多样性和最深层的真实性之际，杜甫个人则代表了最广大的同情和最高的伦理准则。”
是的，毫无疑义，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杜甫像 蒋兆和 作于1962年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绝大多数人，都活在当下，活在出生之后和死亡之前。而杜甫跳出这个局限，在成败得失之外和生死悲欢之上，找到了超越一时一刻的某种永恒，完成一次伟大的自然穿越及生命偷渡，走进另一个自由开阔的维度，一直活到了今天。
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