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新闻广播《置顶聊天》每周五17:00-18:00，推出重磅文化节目——《烂漫星空 ? 国猛说宋词》。邀请深圳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王国猛老师，生动讲述宋代诗人及其诗词作品，阐述中华优秀诗词的魅力和其背后的思想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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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锋俊逸的李之仪
王国猛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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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的国祚只有167年，李之仪活了80岁，将近半个北宋，他去世的那年，北宋也灭亡了。
80岁在宋朝算是很长寿了，李之仪很幸运，不幸的是他赶上了北宋的下半段，而新旧党争贯穿了整个北宋中后期，生活于这一区间的士子们基本上都受到党争的影响，多多少少都要遭受宦海沉浮，有些还险象环生。
李之仪也不例外，而且因为活得岁月长，经历过完整的斗争历程。本来党争的政治背景下，就算是十分谨慎小心之人，也难免置身事外，何况李之仪还有情有义品性端正，得罪人在所难免。
除了因党派之争遭到对手的打击外，李之仪还为支持师友付出了政治上的挫跌代价。
李之仪像
李之仪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其祖父、父亲均曾为官，父亲李颀进士出身，曾任过太常博士、台州知州，官至太常少卿。
李之仪在二十岁时即考上进士，属于典型的少年英杰。以他的门第和才学，足以傲视士林，在仕途平步青云。且他师从于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而范纯仁曾做到当朝宰相。但似乎李之仪并没有官场得意，恰恰相反，倒是蹉跎沉浮，困厄不断。
考上进士之初，李之仪曾为官四明，做过万全县令，并到边将鄜延军中任过职。左谏大夫杨景略出使高丽国时，听闻李之仪才华出众，特奏请李之仪作为书状同行，回国后，李之仪被任为翰林学士。范纯仁拜相后，李之仪遂被任命为枢密院编修官。
后来苏轼出任定州安抚司，出于对李之仪的信任和欣赏，也像杨景略一样，奏请朝廷委任李之仪为定州签判，随同自己一道赴任。
当时苏轼誉满庙堂，士子都愿随行就教，据张耒《送李端叔赴定州序》载：“士愿从者半朝廷，然皆不敢有请于先生。而苏先生一日言于朝廷，请以端叔佐幕府。”半数朝堂官员都愿追随苏轼，而苏轼独选李之仪，可见李之仪在苏轼心中的地位。
到了定州后，两人在公退之余，时相聚饮唱和，过了一段轻松惬意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仅一年后，苏轼开始遭受新一轮贬谪，而这次，直到人生的尾声，他才被赦免北归。
苏轼像
定州幕府解散，李之仪只好黯然离开定州。几年后，李之仪前往原州任通判，却又遭边庭战事牵连而锒铛入狱。
出狱后，朝议本拟任其监内香药库。但有人弹劾他“尝从苏轼辟，不可以任京官”。苏轼被列入“元祐党人”，牵连甚广，李之仪作为苏轼颇为欣赏的朋友和门徒，自然难避厄运。
直到宋徽宗即位，向太后主政，欲调和新旧两党关系，大赦元祐旧党，苏轼才得以从儋州北返，可惜他已耗尽了一生精力，一年后便辞世了脱。
受其连累的李之仪也迎来了新的生机。在苏轼去世的那年，李之仪被任为“提举常平司”，负责管理常平仓及农田水利等事务。
来年，因为奸相蔡京当权，但因替他恩师范纯仁写遗表行状，得罪了当朝权相蔡京，蔡京素与范纯仁关系不睦，而又奸诈阴险，小人行径，造谣说李之仪在所作行状中伪造篡改事实，对李之仪极尽诬陷之能事，李之仪随被牵连入狱。
好在其妻胡淑修广为搜集证据，又暗中托人援引，李之仪才被释放出狱，交太平州管制。在那里，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大难之后，开启了另外一种人生。
这二十年中，他遭遇了生活的极端困厄，收获了二次爱情的甜蜜，政治上基本尘埃落定，最终得以复官提举成都玉局观，并获朝请大夫之荣。
公元1127年，李之仪病逝于当涂，享年80岁。
李之仪和他夫人胡淑修两人的家族都有深厚的官场背景，但李之仪似乎并没有受益于此。凭着他的才能学识，熬资历他也能跻身中高层官员之列。
当然在诡异的党争大环境中，经历怎么的政治风险都不稀奇，更何况职位得不到升迁，李之仪仕途暗沉也就可以理解了。
对他一生仕途影响较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范纯仁，一个是苏轼。前者是他的师长，在其担任宰相之职时，李之仪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关照，还因为仗义为其去世后书写行状遗表而被蔡京陷害入狱，不仅彻底毁了前程，还差点丢了性命。
李之仪与苏轼关系更不寻常。他虽不是苏门四学士，却在学识和情感上早已列入苏轼门墙，成为苏轼亦徒亦友的亲近人物之一。这一点和苏轼一样。
但他虽然才华横溢，精通诗词，擅长文章，琴棋书画皆其所能。跟苏轼比起来还是差距甚远。而且李之仪出道时，苏轼早已名满天下，李之仪对苏轼只有尊崇敬仰，经常前去请教，以师友待之。
苏轼对李之仪也十分看重，经常给予诗文方面的指点，故李之仪获益良多，受苏轼文风影响也甚巨。《四库全书》称李之仪的文章“神锋俊逸，往往具有苏轼之体”。
熙宁四年，苏轼因与力主变法的王安石不合，自请外出地方任职，但仍未能避免被打击的命运。受到新党的清算迫害，他被捕入狱，赦免后远贬黄州，身心遭受重创。
对于苏轼的遭遇，李之仪甚为不平，虽然人微言轻，但他仍积极联系朝中亲友，为苏轼活动说情，以获朝廷宽宥。
同时他还写信寄托思念，给予鼓励，苏轼受到他的信札后很是感动，旋即回复《答李端叔书》，其后两人常相唱和，诗书来往，关系日渐密切。
后来苏轼到定州为官，特请李之仪入幕，两人朝夕相处，诗词酬唱，情谊更见深厚。李之仪的《姑溪居士全集》中收录与苏轼有关的作品竟有四十余首，而《苏轼文集》和《苏轼诗集》中收录与李之仪有关的作品亦多达二十余首，苏轼自儋州遇赦北归，一年中写给李之仪的信笺就有七封之多，在苏轼人生的最后时光，两人如此频繁的交流，可见苏轼早已视李之仪为知己好友。
只是李之仪在政治上并没有得到苏轼多少照顾，倒是因为曾入苏轼幕府而受到牵连。只是李之仪从未因此心存恚怨，口出怨言。由此可见李之仪的德行品性俱为上佳。
李之仪在仕途上很不得志，情感上却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奇遇。他先后遇到的两个女子都超拔尘俗，才华越众。
他的原配妻子胡淑修是个大家闺秀。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进士出身，都曾做过翰林院大学士，祖父胡宿甚至官居枢密副使。她的家族势力远超李之仪家族。
而且她天资聪慧，好学能文，且胆识过人。“上自六经，司马氏史及诸篡修，多所综识，于修学则终一大藏，作小歌词禅讼，皆有师法，而尤精于数学”，据说沈括都曾向她请教过数学。
换在现代，她不只是学问家还是数学家，属于文理兼通的学霸型人才。可惜那时女子不能考进士，否则功名对她而言，唾手可得。
得妻如此，李之仪可谓幸运。在仕途上李之仪每遇疑惑和困厄，胡淑修都能给他极大的支持。
在待人接物处理家事方面，胡淑修也是一把好手，把各种事物处理得妥妥帖帖。她的识见不让须眉，远超同流。
一次，苏轼登门过访李之仪，胡淑修在画屏后暗中观察苏轼言行举止。事后感叹道：“我尝谓苏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弊，今日见其临事不苟，信为一代豪杰也！”对苏轼极为尊崇，并鼓励丈夫多与苏轼交游，多向他请益。
后来苏轼被远贬蛮荒，朝野人士都为他惋惜不平，同情疏救他的人很多，李之仪也是其中之一。胡淑修更是愤言：“我重苏子瞻其人，慕其义，心领其神已久，自愿同罪，使天下人知道，这世上尊敬苏公的并非只有男子。”即便红颜知己，其心仪神往亦不过如此。
在那个年代那种政治氛围之下，作为一个官家太太，能有此胆略见识，即使不是仅有，亦属罕见。自始至终，胡淑修和李之仪与苏轼一家都保持着深厚的情谊，苏轼或许有不少知心好友，但家庭之间的联系达到如此密切程度的屈指可数。
胡淑修是个才识兼备的淑女，同时又是个有着豪气英风的侠女。李之仪因帮范纯仁写行状之事被蔡京陷害入狱，胡淑修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寻找证据，四处找人援救，甚至进入宫中求助曹太后，在她的努力奔波之下，李之仪终得出狱，虽然交太平州管制，毕竟没有了性命之忧。
历经劫难的李之仪身心俱疲，很是颓靡，胡淑修又温存鼓励，时时开导，并陪伴他共同前往管制地当涂。
得妻如此，岂非人生大幸。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一起走过了生活的欢乐与艰辛，畅达和危机，感情无疑是深厚持久的，不可割舍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情缘再深，终有别时。太平州对李之仪来说无疑是个不祥之地，也是他人生的一道大坎，他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他在《与祝提举无党》中云：“某到太平州四周年，第一年丧子妇，第二年病悴，涉春徂夏，劣然脱死。第三年亡妻，子女相继见舍。第四年初，则癣疮被体，已而寒疾为苦。”
四年当中，儿子、儿媳女儿相继去世，风雨中陪伴他走了几十年的妻子胡淑修也撒手而去。李之仪自己也染上了重病，差点死去。生活如此残酷，令李之仪几近绝望，而这时他已经年且60，已经是个进入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官也早已是有级无职，完全是个闲人了。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知己。
也许是上天怜悯李之仪，就在他发配太平州不久，他的好友黄庭坚来到这里当地方官，虽然只有几天后就被免职，但阔别的好友能见上一面总是平生快事。两人聚饮之时，年仅13岁的歌伎杨姝为他们弹奏了一曲《履霜操》，而这首赞颂节气的古曲范仲淹最为欣赏，平生鼓琴只奏此曲，因而赢得“范履霜”之美称。
而此情此景之下，听着杨姝的演奏，李之仪如痴如醉，只觉眼前之人虽年纪轻轻却能深懂己心。有时缘分就是如此，一见便不能忘却。当再次遇见杨姝，又听到那首熟悉的《履霜操》，两人注定便不可分离了。此后余生，李之仪与杨姝携手游览山水，共度美好时光，过了二十年岁月安好的日子。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遇到两个奇女子，李之仪一生可以无憾了。
李之仪能够获得两位才女的欢心，当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一样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不然不会少年即取功名。
他以尺牍擅名，亦能诗，尤工词，这些方面的成就都得到过苏轼的赞许。
在词方面，他颇为自负，甚至认为柳永“韵终不胜”、张先“才不足而情有余”，只有做到像晏殊、欧阳修那样“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才称得上是大家。
对他的词，后人评价不一，毛晋在《姑溪词跋》赞道：
“
姑溪词多次韵，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至若‘我住长江头’云云，直是古乐府俊语矣。
薛砺若《宋词通论》也称美道：
“
李之仪的词，很隽美俏丽，另具一个独特的风调。他的《卜算子》，写得极质朴精美，宛如《子夜歌》与《古诗十九首》的真挚。
而冯煦则认为：
“
姑溪词长调近柳，短调近秦，而均有未至。
此评颇为中肯。相较于柳永、秦观两位大家，李之仪还是相对逊色一些的。
李之仪的词也属于婉约一派，深情绵邈，柔美隽永，讲求情景交融，意味闲远。而且角度独特，淡雅别致，描绘细腻，语言流畅。
他曾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故对词情词意着力尤甚。他的词在内容上多写男女离情别恨，还有人生抒怀感悟，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他的词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卜算子》：
卜算子
【宋】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首词虽然也写男女相思之情，但丝毫没有哀怨伤感之情，反而透出一种健爽豪迈之气。艺术上深得民歌神韵，回环往复，明白晓畅，却又处处体现作者构思巧妙、情感深婉的特点。这是北宋词坛情词中的另类，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他的另一首《菩萨蛮》也写相思之情，风格却截然不同：
菩萨蛮
【宋】李之仪
五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枕上挹余香，春风归路长。
雁来书不到，人静重门悄。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词中写景清寒静美，写情温婉轻柔，落花风，万重山，音讯渺，归路长，景语情语融为一体，明明相思已深，却意态淡雅。
同为相思，《谢池春》中则表现得更为浓烈：
谢池春
【宋】李之仪
残寒销尽，疏雨过、清明后。花径敛余红，风沼萦新皱。
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
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残红飞絮，春色正暮。美好的时光将逝，思念之情更浓烈如酒。因为相思，日渐消瘦，想着时见时别，时喜时忧，到底为那般！无穷恨意，最后只能倾注于花柳。词中写别恨，真个是入骨三分。
李之仪的感怀诗和爱情诗一样都情真意切，动人心弦。像他的《忆秦娥》：
忆秦娥
【宋】李之仪
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
被移置太平州，过着并不自由的生活，不知今日何日。登临遥望，仍见双阙，词人还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恢复自由，北归朝廷为官。但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时光但只在期盼与失望中消磨。
有些词，作者只是单纯的触景生情，借物抒怀，并无寄托，如他的《蝶恋花》:
蝶恋花
【宋】李之仪
天淡云闲晴昼永。庭户深沉，满地梧桐影。骨冷魂清如梦醒。梦回犹是前时景。
取次杯盘催酩酊。醉帽频欹，又被风吹正。踏月归来人已静。恍疑身在蓬莱顶。
词人独对幽境，思往昔，忆前景，难以排解心中怨愤，只好借酒消愁，恍惚于虚幻与真实之间。
在《临江仙》中，他同样是登高望远，睹物伤怀，思绪起伏，新愁旧恨齐涌心头：
临江仙
【宋】李之仪
偶向凌歊台上望，春光已过三分。江山重叠倍销魂。风花飞有态，烟絮坠无痕。
已是年来伤感甚，那堪旧恨仍存。清愁满眼共谁论。却应台下草，不解忆王孙。
最能道出他心声的恐怕要数那首《朝中措》了：
朝中措
【宋】李之仪
腊穷天际傍危栏。密雪舞初残。表里江山如画，分明不似人间。
功名何在，文章漫与，空叹流年。独恨归来已晚，半生孤负渔竿。
功名如梦，才华何用，一样空叹流景，一事无成。辜负了这如画江山，漫天飞雪，不如早归，独钓寒江。
正如李之仪自己所叹“功名何在，文章漫与”，到头来“万事都归一梦了”，他的一生，“其间忧患知多少”，好在他曾拥有过两位奇女子，留下了不少深情的词章，虽经无情岁月，却留有情人生。
▼ 关于作者 ▼
王国猛
古代文学硕士，创意写作博士。学者、作家。著有学术专著《朱熹理学与陆九渊心学》《创意背景下的创意城市建设》，出版散文集《今日方知我是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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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国猛
编辑：胡鸣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