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期】
孙爱国,山西省万荣县高村乡北薛村人,1955年生于西安,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西安财经大学教授,长期从事教学与科研,曾在诸多报刊杂志发表过文章,诗歌,散文,小说不等。早年多致力于文学创作,大学任教后主要精力在教学和学术探讨。侧重于《红楼梦》与老庄思想研究。
编者按:学好一门语言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经年累月的阅读,记诵,揣磨,感悟是难以驾轻就熟的。作者从读者对一个量词的使用提岀质疑切入,洋洋洒洒写了这么长一篇文章,即有理论上的阐释,又有实例举证,可见其对语言文字的使用是多么地敏感,多么地重视。很显然,作者不是在批评谁,而是在煞费苦心地指导大家学习语言使用方法,掌握写作技巧,正所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是也。(本刊编辑:李文晓)
前几天我在一篇文章的“编者按”中写道:“一只苹果从开花结果到成熟售出,需要付出很大的劳动……”有人据此提出质疑,“一只”欠妥,应为“一个”更准确些,我没有答复人家的的提问。为什么不答复,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
从大众普遍的用语习惯来说,“一个”无疑是正确的的,因为人们口头上经常说“一个苹果”怎样怎样,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教我的儿歌也是这样唱的:“我是一个大苹果,小朋友见了都爱我……”我何尝不知“苹果”前面的量词是“个”而非“只”,可为什么要用“只”不用“个”呢?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容我慢慢道来。
我曾经说过,语言是一个十分复杂且微妙的东西,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有时候即便你“诲人不倦”地说上很多,别人也未必接受,与其如此,还是不说为宜,省得出力不讨好,这就是我不答复别人的原因。
一、口语和书面语的理论阐释
先说口语和书面语的概念。凡是从口(嘴)里传达出来的思想信息都叫口语。说话、谈话、讲话、对话、喊话、发言、聊天、耳语、私语等,统称为口语,或曰口头语;凡是用书写工具(毛笔、钢笔、铅笔、圆珠笔、签字笔、键盘……)作用于可以承载文字介质的思想信息叫书面语,或称书面语体。
我们通常挂在嘴边上的“语文”两个字怎么理解——“语”即口语,“文”即书面语,所以,小孩子从一年级开始学的课本就叫“语文”,而不是别的。“说话”即口头语,“写文章”即书面语。“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清?陈澧《东塾读书记》)
那么,什么是文字呢?文字就是记录语言的符号系统。第一、文字克服了语言交际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二、通过书面语更好地记录人类的文化活动,三、促进思维的发展。人类“从铁矿的冶炼开始,并由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而过渡到文明时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文字的创造和发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里程碑。
日常说话,听音就行了,但谈话时,稍微深奥一点的,就听不明白了,要问“什么?哪两个字,噢!”,很多人不明白口语与书面语是有区别的。口语有语言环境,有上下文,看见提着篮子的就知道人家在说菜。而不是说别的。
语言功力,并非只是“语言”的功力,它包括运用语言所必须的功底,如语言积淀、语言素质、语言环境、语言机制等。它还需要运用语言所涵盖的能力,如观察力、辨析力、捕捉力、感受力、表现力、调控力等。被狭义理解的语言功力,只不过是表层语言的操作技能,并非切实的语言功力。但语言是为表达而存在的,总要进入“由己达人”的程序,各种能力必定凝结、落实、体现在语言(包括副语言)上。
世界上思维精细而语言粗疏的人很多,只有思维精细而语言精到的人才有条件进入语言传播系统。而思维的活跃,往往造成其多向性、复杂性、模糊性、个体性等问题,只有语言功力才能使其走上选优性、简约性、明晰性、畅达性的传播之路。
思维的满足同语言的萎缩制造了崇尚口语的幻觉,其目的在于把接受主体的的注意力引向某种修辞方法,把接收主体的听觉局限于隐喻解读,用貌似高深的句式转换、出奇制胜的词语拼合,力图解构遣词造句的常规,颠覆深入浅出的质朴,从而使口语失去存在的价值。
如果有一定的语言功力,便不至于在有声语言中以固定语势、加快语速去有意凸现思维的敏捷,这样做的结果只能走向反面:掩盖了思想的光芒,稀释了感情的浓度,堵塞了美感的通道,屏蔽了个性的魅力。有时竟怀疑,语言主体的作用究竟是为了口头的表达,还是为了写作的文采?有时更怀疑,与其听他一席话,还不如去看一篇文章。听人说话,稍纵即逝,如不明白,就不容易琢磨;看文章,历历在目,如不理解,反复阅读或求教于人,仍能连续下去。“怎么想就怎么说”是不行的,大众传播的要求是为大众着想,对大众说话。只有学会正确地表述,准确地表达,才能被大众感知,被大众理解。写作是如此,有声语言更是如此。而这,从思维活动的起点就要把握住,并延续到表达的终点。
二、口语和书面语的实例举证
上面所说,是不是空洞了点,或者说高深了点,那么好吧,我说点通俗的,易于理解的。常言道:“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一样话,百样说”,不同的说法产生不同的效果。例如,某市高中语文试卷出了这样一道题——
妻子晚餐还多做了两个丈夫爱吃的菜。
这句话从语法的角度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在理解上发生了歧义——
1、妻子晚餐做的菜,两个丈夫都喜欢吃;(并没有两个丈夫,只有一个。)
2、妻子晚餐多做了两个菜,丈夫很喜欢吃。
此话之所以发生歧义,就是因为脱离了具体的语言环境,致使人产生误解。
举例一、表达年龄的词语很多——年纪、年岁、年龄、年事、妙龄几何;岁数、多大、几岁等,前者是书面语,后者是口头语。
比如,记者采访一位运动员,下面是他们的一段对话:
记者:听说你要退役,是真的吗?
运动员:是想退役。
记者:为什么?
运动员:我现在年纪已经太大了。
记者:可你才17岁啊!
运动员:不,我已经19岁了。
这里,“年纪”一词用词不当。一般说来,从事体操运动的年龄不宜过大,但不到20岁的人就用“年纪”一词不妥,改用“年龄”就比较合适。因为“年龄”是书面语,没有附加意义,常作为没有年龄限制的标志,在一般的履历表中有一栏是“年龄”,但不能写成“年纪”、“年岁”、“年事”、“妙龄”、“岁数”,因为这些词语要么用于表示具有实际年龄标志的情况,要么用于口语。
举例二、开除、辞退、炒鱿鱼——“开除、辞退”是书面语,一般在公文语体中使用;“炒鱿鱼”是口头语,一般在聊天中使用,如果在公文中把“开除”写成“炒鱿鱼”就显得不伦不类,最起码是不庄重。
举例三、“未名湖默然于轻松翠柏之中,湖畔垂柳青青,绿杨依依,洁白的银杏,映衬着湖中微微荡漾的蓝天白云,前年的古柏呵护着岸边凛凛肃穆的绿阁红楼,轻风拂来,明净的湖面堆起丝丝笑靥,惹得四周心旌摇曳,漫步湖畔的莘莘学子,也因她的明媚,不知会荡起多少青春的梦漪。”这里——
湖畔——湖的岸边、湖边
青青——青
荡漾——晃动
笑靥——酒窝
摇曳——摇动
梦漪——梦想
之所以不用口语词,而用书面语,就是因为书面语能够激发读者的联想,引起读者对未名湖的美感体验。另外,“湖畔”多用于散文、诗歌等要求高雅的交际领域中。比如,我国20世纪上半叶涌现出的“湖畔诗人”,如果写成“湖边”诗人就显得乏味,不如“湖畔诗人”富有诗意,容易引人浮想联翩。
举例四、再比如,一些有修养的人称呼对方的孩子,女性为“令爱”“千金”;男性为“令郎”“公子”,而不称“女儿”、“丫头片子”或“小子”、“带把的”。
当然,有时为了交际需要,也会出现“雅”和“俗”的相互转换——
举例五、比如:中南海 避暑山庄——听起来很雅致,给人以美感。但实际上,所谓的“中南海”并非什么“海”,而是一泓小湖,之所以这样称呼,只不过是为了给人以恢宏的气势和美感而已,如果说成“中南湖”虽符合实际,但审美价值就没有了;也失去了中国政治中心的恢宏气势和伟人毛泽东的博大胸襟。
至于“避暑山庄”——“避暑”口语是“纳凉”、“乘凉”“凉快”的意思;“山庄”即“山村”“山里的村子”,如果写成“纳凉山村”,就没有那种庄重和神秘感了。
举例六、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太阳岛”其实是松花江畔的一个沙洲,什么也没有,但著名歌唱家郑绪岚的一首“太阳岛上”唱红了全中国,由此“太阳岛”名闻天下。所以说文学艺术的作用不可小觑。
举例七、宋代诗人宋祁的词今仅存六、七首,当时颇有名气,尤以“红杏枝头春意闹”里着一“闹”字的《五楼春》词,传为千古美谈。
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人为什么说“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呢?难道“晓寒”能掂斤论两的称吗?“红杏”会争斗出声音么?若按常理解,这两句的确近乎不通。怪不得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争斗有声之谓闹。桃李争春则有之;红杏闹春,予实未之见也。闹字可用,则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相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则盛赞此词,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究竟谁是谁非呢?李渔之所以觉得“闹”字不妥,那是由于他忽略了诗词的审美特征,不能用形象思维去领悟词人的意趣。宋祁此词之所以脍炙人口,关键就在于词人用移就的修辞手法来描绘春色。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的感觉本就可以相互转换的。如听音响,闹时会觉得热,静时会觉得冷。这是一种生活的直觉。这种直觉一旦被诗家写进诗词作品中,往往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闹”字本是一个极其平淡的词,但用在此处,虽是口语,但比书面语里的“盎然”、“浓”要好得多,因为“浓”突出的仅是色彩,而“盎然”则比较抽象,又是两个音节,和“闹”相比,缺乏动态美。
举例八、朱自清的散文《春》:“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
“偷偷地”是口语,但用在草木身上格外传神,草木非人,不会“偷偷地”,可用“默默地”、“静静地”来描写,但作者却用“偷偷地”,除了拟人化的修辞手法外,意在使口语替换书面语,说明小草在不经意间、不知不觉的时候,从土里钻了出来,给人一种春天悄然而至的惊喜,一个“钻”又写出了小草不畏泥土重压、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生命力,表达这一意向的词语还有“长”、“冒”、“挤”、“拱”等,但都不如“钻”神似。
举例九、外国电影片名《oldmaid》直译为“老处女”,我们在翻译时把它译为“长相思”,前者直译,写实,而且只显现女性单方面,较为粗俗,后者意译,关涉相思与被相思双方,一个永恒的爱情主题,使人产生一定的联想。
举例十、表达“死亡”的词语和方法有多种——“死”、“死亡”、“仙逝”、“作古”、“殒命”、
“去世”“丧命”、“身亡”、“遇难”、“逝世”、“殉职”、“牺牲”、“与世长辞”、“寿终正寝”、“呜呼哀哉”、“溘然长逝”、“驾鹤西归”、“阴阳两隔”、“香消玉殒”;“老了”、“去了”、“走了”、“光荣了”、“不在了”、“断气了”、“蹬腿了”、“完蛋了”、“见阎王了”、“上路了”、“见上帝了”、“见马克思了”、等等。
但“死”、“死亡”、“仙逝”、“作古”、“殒命”、“丧命”、“身亡”、“遇难”、“逝世”、“殉职”、“牺牲”、“与世长辞”、“寿终正寝”、“呜呼哀哉”、“溘然长逝”、“驾鹤西归”、“阴阳两隔”、“香消玉殒”等多用于书面语,庄重典雅的风格和功能较为明显;
而“老了”、“去了”、“走了”、“光荣了”、“不在了”、“断气了”、“蹬腿了”、“完蛋了”、“见阎王了”、“上路了”、“见上帝了”、“见马克思了”等多用于口头语,通俗、直白、委婉、诙谐的风格和功能较为突出。
其次,从词语表示的态度来看,有褒义,贬义,中性等。“仙逝”、“作古”、“逝世”、“殉职”、“牺牲”、“与世长辞”、“溘然长逝”等具有明显的褒义,尽管程度不同,但从中可以体会到说话人对表达对象的赞许、尊敬、惋惜、崇敬等心态或态度;
“丧命”、“寿终正寝”则分别暗含了对死者的平淡态度和讽刺成分;
“去世”“死”、“死亡”、“殒命”、“身亡”、“遇难”、“阴阳两隔”属于中性词,静态的看没有明显的褒贬功能;
至于“蹬腿了”、“完蛋了”、“见阎王了”则完全是贬义词,表达出说话人对死者一种完全的不尊敬,或贬斥、或庆幸、或幸灾乐祸的态度;
而“光荣了”则是战士、警察或革命者在战场上“牺牲”的委婉语;“见马克思了”多是政治家去世的委婉语。
三、“一只苹果”的语境和功效
现在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上来。“一只苹果”如果放在一般的散文或小说文体中使用显然是不大妥帖的,但用在“编者按”这种特殊的语境中就不一样了。大家知道,“编者按”不同于点评,更不是对一篇文章的整体评论。“编者按”是对文章画龙点睛的提示性文字,要求对作者文章的主题思想和艺术特点进行高度概括,精准说明或提示,虽有提升文章阅读价值的作用,但绝不能夸夸其谈,任意拔高,误导读者,也不能言语失当,贬抑作者,更不能敷衍塞责,泛泛而论,千人一面,千篇一律。诸如“行云流水,妙笔生花,首尾圆合,卒章显志,结构合理,文通字顺,详略得当,言简意赅,语言优美,辞藻华丽”等类似的词语,我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随便使用的,偶尔用一下可以,如果每一篇文章都那样写,是会贻笑大方的。
说实话,对每一篇文章都要写“编者按”——针对不同的内容,不同的作者,不同的体裁,不同的题材,甚至于压根就不懂的行业、门类,绝不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不能雷同,字数还要控制在200—300范围内,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有的文章还好些一点,有的文章,我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一篇“编者按”耗费的时间绝不亚于写一篇文章。即便如此,写完后还要反复地推敲,不断地修改、完善,尽可能趋于精准,臻于实际。使读者和作者都感到满意。
“一只苹果”作为书面语,特别是在“编者按”这样的语境中,肯定要比“一个苹果”更文雅,更庄重,更得体,更符合审美意趣。不信,你用普通话朗诵一下,只要不是带着世俗的眼光看问题,就会明显感觉到,语感是不一样的——有雅俗之分,高下之别。
如果你还不以为然的话,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比如,口语中人们常说“那个字写错了,那个人毛病很多”等,这里使用的就是量词“个”。但在书面语中就不一定这样说了,而是“只言片语”,“形单影只”,“只字未提”,或者类似的文字。如果写成“个言片语”,“形单影个”,“个字未提”,就索然寡味,失却了美感。
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浪费大家时间了,不妥之处请指正。
2019年9月13日于西安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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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顾问:张平(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王义堂(原《人民日报》评论部主任)
主编:孙爱国
编委:邓育秦、毛迎春、尚振东、闫景云、苗丽伟、李文晓、杨顺来、弋黛平、李天相、姚旺才、战继忠、潘秀琴、冯保安、冯建民、冯建康、张同灿、付超、贺菲、方向江、周英苗、解建国、卫巍、解国珍、王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