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得九喜兄集禊联。恰手边有张中行《负暄三话》中《集句书联》一篇。夜不能寐，打开电脑写一写记忆中的集联。
一般认为，对联肇始于唐宋之际，盛行于明清民国。这其中，有一个分支，就是“集联”。集联包括集诗、集词、集文、集碑帖等，是颇有趣味的一种形式，古来多有佳话。
集联中最常见的是集诗联。有些高手擅长把诗句写的对偶工整，用典无痕。近关注谢无量先生较多。去岁于坊间见谢先生一联“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联出陶诗，目测约为七尺整张，气魄雄大，撼人眼目，故于联前盘桓多时、双钩一过。偶于某拍见一联“远闻佳士辄心许，尽放青山入座来”，上联出陆放翁诗，下联出僧律然诗，集成一对，得合璧之趣。近日，又在朋友圈见一联“共扶阳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千”，出曾文正公《次韵何廉昉太守感怀述事诗十六首》，遍读此诗，唯是句最佳。细品谢公以上诸联，书境似于诗境中又别开一格。
往事无凭空击辑，故人何处独登楼。此为笔者昔藏王学仲先生联。联出杨奂《长安感怀》，用祖逖击楫、王粲登楼典，读来悲凉感慨，刚健沉郁，使人不胜喟然。王先生以魏楷书之，诗与书俱刚劲顿挫。杨逢金元鼎革，为金亡时所作。无独有偶，元亡之际，戴叔能也有“祖逖念时空击楫，仲宣多难但登楼”句，可称今古同叹。于坊间见王学仲先生每每书写此联，想来背后当有一段故事。笔者亦爱此联，因倩雪堂兄作篆。曾见梁任公书一联“翁之乐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联出宋人方秋崖诗，用醉翁亭、赤壁赋典，又自然而然。
另一类，是自书诗成联，此中也多有佳句。曾见张充和为友人书一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此为名句，颇能代表张先生一生之高致。后知联出张先生自作七律《寻幽》：寻幽不觉入山深，翠雾笼寒月半明。细细清泉流梦去，沉沉夜色压肩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诗联俱称上佳。
集诗成联一般是保持原貌。但也有例外，笔者所见徐生翁集联，每每略改一字。改字之举，一般人是不为的，徐偏改之。曾见一联曰：水暖玉池添嗽嚥，云生海面无端倪。“云生”句出自梅宛陵的《观杨之美画》，原作为“云生海面无端涯”。“涯”改“倪”，一字之易，境界突变奇逸。徐允称山阴一脉，其人书画亦涵古不见古，如老松枝条般奇倔。对书法来说，有文心才有文气。“写什么”其实和“怎么写”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书法风格与书写内容必当允洽，书文相印，气象迺出。在这方面，徐是一个标杆。去岁为一个朋友写砚铭，是一方水月砚，斫刻精微、华美无双。一下子就想起此联，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遂题之砚端。
再有一类，我称之为变体集诗联。虽集诗，但字数变动很大，有的是化旧诗面为己新声，有的是意境相近而炼字屡屡出新，种种不同。曾见郑海藏书一联：乱峰出没争初日，残雪高低带数州。此联一时传唱，沈尹默亦有书之，且跋曰“此海藏泰安道中诗句……剑南集中似此者实不多见，斯人清唱，未可废也”。上联似化用宋诗“乱峰相出没，初日乍阴晴”句，但一个“争”字、一个“带”字，其境界雄丽处又高于宋诗，而沈先生讲的不以人废言，也是君子之德。
要论名篇集联，必首推兰亭序了。清人好像特别偏好于此。笔者过目者，尤以何子贞为多。如“以坐当游静观九宇，此生未暮后有万年”“水外游春系兰于带，林间作室以竹为当”，赵伪叔也有“盛游自昔托春禊，引觞虚左期风兰”句，俱清雅可喜。目前还未见有专门的《兰亭集联》出版，笔者常留意抄录，想来久而蒐集成册，当为一乐事。
另有一类，笔者称之为集文联，即从经史文选中集出，但化用于无形。实际上，对集者来讲，这类对联是最吃功夫的。去岁初夏，于张兄府上茗谈。见壁上有清道人一联曰“高寄一身水云外，卧游五岳草堂间”。上联化用岑参“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句，下联出《宋史》。张兄是金石收藏家，府上草木葱茏，碑刻杂陈，此联挂在家中真有点睛之妙。曾见何国门题画有句“则以智慧为先导，犹如影像现世间”，一见倾心，后知为弘一法师集《八十华严》偈语。网见徐生翁集有一联：风流见称才华反没，诗章易作逋峭难为。上联出《齐书》，下联出《魏书》，是高士风致。又，作家流沙河撰一联：“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此联均化用陶公典，上联出《五柳先生传》，下联出《文选》所述陶公拒见督邮事，真是对仗工巧。
白蕉书有一联“蹈德咏仁神无不畅，正身履道卑以自居”。出《文选》的三赋一诗。短短十六个字，道尽立身处世之良方。笔者以其内容正大，即铭座右，并倩诸友。友人索书时，也多写此联。
集碑帖成联，也是挺好玩的事，古人多为，且循原作书之。笔者有一段时间大迷瘗鹤铭，这是大名刻，古来集联者甚多，印象深刻的有赵伪叔的“于此江流得浮石，爰留山势掩吾亭”、清道人的“此亭惟爽垲，厥词不浮华”、萧退庵的“荡尔洪流山势相掩，留此宁土仙侣之家”……等等。偶与宽斋兄论此，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笔者也试续貂几联，有“鹤侣爰集浮玄天，山势仿佛篆江阴”“铭篆江亭石不朽，事记山家花未言”……，还算满意的是“兹山藏鹤留真逸，厥土书铭纪外仙”一联。壬寅岁梢，衣兄以所藏大齐天统井栏见示。铭文曰：大齐天统四年二月廿日，宋元礼作工在张元遵家，皂井栏壹具。五言诗一首：本是高山土，今作井尚栏。玉观寻渌水，独目千人看。张元遵白。剔重后，有四十六个单字。字数少，集联就难求工整。笔者集有“诗作千言遵天尚礼，兰在渌水皂土白山”“天统皂作元遵井，千年尚观大齐诗”“水观皂土井，天家白玉兰”……等等，比较满意的是“山白水渌独寻兰玉，尚诗遵礼元本齐家”，井栏毕竟是家用之物，落脚“齐家”二字似可差强……
拉杂写此，聊博方家一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