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海月火玉小说全文,【中篇小说】张彤|金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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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缘海月火玉小说全文

作者简介：

张彤，1975年生于山东夏津，1996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018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山花》《湖南文学》《芒种》《广州文艺》《长城》《山东文学》等，有《曲终人不见》等多种著作出版。

中篇小说

金玉良缘

张彤

海珊突然给我发来微信：我回来了，明天有时间吗，见一面吧。

我说，好啊，啥时回来的？

海珊说，回来几天了。

我说，我们得好几年没见了吧。

海珊说，得有四五年了，上次我回来的时候，咱们还去广电的老大楼一起拍照留念了。

我说那可不止四五年了，咱们台搬新大楼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海珊说，有七年了，可真快。说着她发来了一张那年我们两个人在广电大院里拍的照片。广电的老楼在海边，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四四方方的，唯一不同凡响的是楼顶上有一个塔楼，不过也是方形的线条，像一个瞭望哨。在大楼里打开南窗就能吹到海风，看到那些漂亮的老洋房。照片里海珊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她的两只手都搭在我肩膀上，嘻嘻哈哈的样子很不严肃。

我说你这照片倒是找得挺快。

海珊说是啊，我经常翻出来看看，想我们当年刚毕业分配到广电的时候。

我说，明天去吃什么？我请你。

海珊说，不吃饭，就走走，还去老广电那儿。

我说，你还想见谁？

她说，没有想见的了。

于是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去走走。老广电靠近栈桥，疫情还没有结束，我们见面的时候都戴着口罩，她戴了两层。海珊这次回来是为她妈妈料理后事的，其实她已经回来一个月了，因为疫情，医院不许探视，直到把所有事都处理完，海珊才给我发了一个信息。我说你也真是见外，有事说一声，好歹能帮上一点忙。海珊说没事儿，我妈的身体早就不好了，这几年一直是我表姨在照顾她。海珊的表姨在市立医院做护工多年，有经验，海珊按月给她钱。是亲戚，也专业，放心，海珊说。

从栈桥到八大峡广场的那条海岸线上全是散步的人，有的戴口罩，也有的不戴。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了一会儿，海珊指着远处的海面说，等我死了，你把我撒这里面就行了。

这时一群海鸥从远处飞来，木栈道上的行人把准备好的面包、油条抛给它们。海鸥在我们身边盘旋，好像我们在谈一件美好的事。

我说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好好的。你之前不是把你妈接北京去了吗？

海珊说，她总说北京天气干燥，天天说要回来，回来就再也不去了。这种心情我理解，她不愿意老在外头。

我说你也别太伤心，老太太也八十多了，寿终正寝，而且还有你这么争气的闺女，在北京有这么好的工作。

我没有太伤心。我那时毕业分配到咱们台，她可高兴了，觉得这可不是咱老百姓能来的地方。等后来我出国留学，又到了北京，她反倒没那么高兴了。

我说，老太太那是想你。海珊一直也没结婚，眼看五十岁了，现在在世上无牵无挂。她原来就像一只风筝，好歹还有她妈这条线，现在这条线断了。

海珊说，从小我跟我妈关系就不好，我老觉得她对我不好，我们常吵架。

我一想也是，我跟海珊从小是同学，后来大学毕业又分配到一个单位，我们互相知根知底。海珊的爸爸是个电工，会穿着吸盘鞋爬电线杆，在我们还上初中时他就因意外去世了，家里就剩她跟她妈俩人。按说母女两人应该相依为命，可是她妈那个人脾气挺大，动不动就发火，以至于海珊一长大就想着离开家。

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十二中，那是我跟海珊的母校。上初中时，我们就在这个学校里。十二中对面有一个向日葵酒吧，到广电工作后，我常跟同事、朋友到这个酒吧里喝酒，这么多年了，它居然还是原来那样子。

我抬眼看了一下向日葵酒吧的门脸，再去看海珊，她却在看十二中旁边的一栋老房子。老房子建在坡上，大门进去是长长的石阶，有深宅大院的感觉。我看过一篇文章，介绍这里曾是江南一家大丝绸商人的别墅，这位商人喜欢昆曲，许多名伶都曾到过这里。我跟海珊讲了这段历史，海珊说，你现在也是学富五车了。我说没办法，在电视台做片子，天天过来过去就这些事，时间长了就都记住了。

海珊是学中文的，她小时候拉过小提琴，对音乐很内行，她毕业后先到的是岛城广播电台的文艺部。我是学新闻的，毕业后到了岛城电视台新闻部，跑文化新闻。她起初做音乐编辑，不久就开始做电台主持人。海珊小脸大眼睛，适合上镜，我说你咋不来电视台这边。她说我哪有那背景、那实力，能到电台已经算是烧高香了。我一想也是，电视台的主持人个个不简单，我跟海珊在广电的大院里都算“菜鸟”。

电台与电视台在一栋楼，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发现她读书挺多，英文原版的也能读。我说你咋做起了音乐编辑。她说你不记得从幼儿园开始，我就是合唱队的领唱吗？我想了一下，此言不虚，三年级那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们去人民会堂参加全市的文艺会演，海珊梳着两条辫子，涂着红脸蛋，假模假式地在台上报幕，报完幕还把麦克风再重新放回到支架上，那个麦克风拖着长长的电线，海珊在把它重新夹起来的时候，发出哗啦啦、轰隆隆的声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海珊则训练有素，处变不惊，放好麦克风后再走着端正的台步，回到合唱队的正中央。那天我们的参赛曲目是《歌声与微笑》，老师因此要我们全程微笑，唱完之后，我们两个面颊上的肌肉都有点酸。

这段童年往事，是我们那时坐在海边的316路公交车上说起的。316从栈桥一直开到麦岛，车程得有一个多小时。当时，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那种橘红色的玻璃钢座椅非常之滑，两个座椅之间又没有明显的阻隔，车子右拐，便把她拐到我的肩膀和手臂上，如果左拐，我就跟她一块儿向右侧滑过去了。海岸线上的路分外蜿蜒，车子除了左拐就是右拐，我与她几乎全程紧紧地挤在一起。那时的316还是双层巴士，路边的法国梧桐会不时地刮到海珊左侧的车窗上，她一听到树枝的声音就紧张地捏住我的手臂。海珊那天穿了一件鹅...的羊毛衫，像一只柔软的小鸭子，那时我们还都只有23岁。

那天，海珊是应水产学院的音乐教师之邀，去给学生们上音乐欣赏课的。水产学院的新校区在麦岛附近，现在已成了高档，在市场低迷时房子还能卖到五万一平方米，但在当时，那里还是未改造完的渔村。她给我办公室打电话，要我陪她一起去，理由是：太远了，害怕。我想必须得去，我在写新闻报道时每遇到音乐专业问题都会给她打电话，她会在电话那边拿腔拿调地解释，她办公室的电话也是听众热线，我们不能打太长时间，如果我问的事情三两句说不清楚，她就会让我去二楼和三楼间的楼梯拐弯处，我们面对面地说。比如，为什么柴可夫斯基常被称为“老柴”，而没有人把莫扎特叫“老莫”；钢片琴究竟是键盘乐器还是打击乐器；双簧管的哨片与大管的哨片有什么不同，如此等等。

那天她要给学生们讲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四季》由12首钢琴小品组成，在讲到《六月?船歌》时，她自己弹了一段钢琴，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她鹅...的身影和起伏的双肩，心里顿时像她的羊毛衫一样，变得毛茸茸的。海珊那天扎了两条小辫，耳朵后面一直到颈部的线条特别简练。她一首一首地讲完12首作品，下课时，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我陪海珊来，表情稍有点尴尬。

这是刘老师，萨克斯演奏家，也是这门课的老师，我们音乐节目的客座主持。这是我同学马工尺，在电视台工作。海珊给我们两个介绍完，就挽住了我的手臂。这时候我也很默契地轻揽住她的腰，说谢谢你给海珊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那位刘老师递给我一根烟，我刚放到嘴边，海珊就抢过来，不是说不让你抽吗？有味儿。刘老师一个劲儿地讪笑，对，有味儿、有味儿，不好闻。我们俩就在他的讪笑中从教学楼里手牵着手地离开了。

此时，一大团雾气从海边奔腾而来，暖黄的路灯下，单樱开得正盛，我们两人的手还未及分开，就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海珊闭上了眼睛，我吻了她花瓣一样的眼睑，海雾平流，樱花绚丽，这缥缈的一瞬，似乎可以永留。可是她睁开眼睛，跟我说，你帮我战胜了那个大流氓，我愿意让你亲一下，这就算扯平了。我觉得她可真逗，抓一抓她的两条辫子，我们说笑着朝316路车站走去。

不久我便与海珊一同调到了电视台的文艺中心。在台里，文艺中心是挺特别的部门。电视台这地方，千人千面，跑党政新闻的整日不苟言笑，做财经节目的个个有生意，而文艺中心的人，看上去都像搞艺术的。文艺中心的主任老荆是个本事人，一台晚会广告能拉回大几百万来，那些有名有姓的歌星都跟他挺熟。老荆虽是土生土长的岛城人，但是往往一接电话就拽上了京腔，因为这是有“圈儿里的”朋友来电话了。

在台里，老荆虽然官不算太大，可几位台领导都挺给他面子，毕竟老荆既有人脉又能赚钱。谁家的孩子结婚、谁的客户年庆想找个腕儿来唱两首歌捧捧场，只要老荆出马，都手拿把掐，人请得到，钱花得少，有的甚至不要钱，管个吃住就行，条件是必须得见“荆爷”一面。一来二去，“荆爷”在台里的名声就响了，那时候的电视台胜过现在，在台里响了，在全市也就都响了。有人为此去感谢老荆，老荆往往嘿嘿一笑，说趁着我的脸还管用，有事儿赶紧说，明儿个一“下来”，这事儿可就不好说了。

老荆对“下来”这个词还是很敏感的。他曾跟我说，有一年他去采访岛城新中国历史上首位播音员季耶老师。季耶老师是当年岛城解放时首先在广播上播送新中国声音的人，后来她转做电视，导演了某一版的《西游记》。《西游记》里的唐僧换了好几回，老荆采访时问季耶老师，为什么唐僧老是换。季老师让他关了录音机，才说：“你觉得这个人演得好，那个人演得不好，其实到了台领导那儿都一样。台长亲口跟我说，不用听他们的，谁穿上这身衣裳，谁就是唐僧。你说，我能不听吗？”

老荆讲完这个故事后跟我说，你记着，衣裳比脸重要，位置比人重要，千万别觉得自己本事大。老荆跟我说这事儿时是在一家洗浴中心里，我们都做了好几个项目，穿着一次性的浴衣在休息厅聊天。老荆的声音挺大，我说，其实到了这儿，都穿一样的衣服。

我工作三年整的时候被老荆相中，把我从新闻部要了来。老荆说，小子，在新闻部扛个大机器人五人六的，是挺唬人，但那不是个长久之计，你在那儿干文艺，就是个打旗儿、喊号子的。其实老荆不说我也明白，我在电视台工作了三年，拍的片子能上头条的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虽然平时活儿干得挺热闹，但是一到评优评奖时就只能干瞪眼儿了。老荆说，你就好比是京剧团里唱老旦的、交响乐团吹大号的，明白啥意思吧？我说明白，很多老旦唱得再好，一辈子也赶不上一回正旦；而吹大号的，学了这乐器也只能认命，好多交响乐谱子里根本没这个声部。老荆说，行，这就是我看好你的原因，本来不是学艺术的，现在说起啥来也都能懂，我看你拍的新闻片，哪个乐器啥时候响你心里有数，这要是不上我这儿来，太可惜了。

我去文艺中心时，新闻部的同事们给我饯行。部主任刘红旗借着酒劲儿跟我说，小马，去了好好跟老荆学，他在业务上有一套，不过，他的缺点你就别学了。我说啥缺点啊？刘红旗哈哈大笑说，要不说你工作好几年了还像个学生，这都不知道，他就好个“嫚儿”。“好”在这里读去声，是爱好的意思，而“嫚儿”是岛城话，有人考证说这是因为“大嫚”一词是德语‌Dame的音译，谁也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就像刘红旗说老荆“好个嫚儿”，你是看见了，还是闻到了？旁边的人起哄说，老刘就是眼馋人家老荆。

跟着老荆干了没多久，我就能做晚会的执行导演了，转播车玩得溜熟，调度画面、切换镜头都搞得很丝滑，老荆时不时地就表扬我。他还带我去见过他那些“圈里的”朋友。有一年老荆去央视春晚送节目，带着我在五棵松的影视之家住了一个多月，我也算是开了眼界，学了本事。电视台里从来没有“传帮带”这一说，新人来了，都是自己一点点摸索，老一辈的那批人，没受过正规教育，有点儿本事全是自己摸出来的，人吃多少亏都得吐出来，就跟蛤蜊吐沙子是一个道理。老荆虽然也把“教一个徒弟瞎一只眼”挂在嘴上，但他对我基本没什么保留，像老荆这样肯带我的人是很少见的，人不能不知好歹，所以我对老荆一直非常尊敬。

其间我也记得刘红旗的话，我发现老荆身边的美女确实不断，也有那些小歌手、小明星投怀送抱，老荆似乎很清醒，我亲眼看着一个小姑娘酒后几乎算是缠在他身上，但老荆丝毫不为所动。过后，他还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小子，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沾，沾不好不知哪天就栽跟头。

最早告诉我老荆与台里的主持人晓宇有事的是海珊。我听了之后大摇其头，认为肯定不可能，因为我天天跟他们在一块儿。海珊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甚至忧虑，她说，你怎么会这么傻呢？这时候海珊已经是电台的名主持，偶尔也会出镜。海珊从小学音乐，天生有气场，往那儿一站，感觉整个台子都是她的。有时候台里做重要的晚会，她也会参加，慢慢的，文艺中心就有了她的一席之地，一有大活动老荆就调她来。海珊跟我们一起加班，一起吃饭。有一次晚会带机彩排时，晓宇突然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对老荆发了火，老荆一个劲儿地打岔，一点儿都没生气。海珊事后分析说，你想，他们要不是有那种关系，怎么可能这么相处呢？你们老荆在台里是有名的牛，谁的账也不买，一个主持人跟他发脾气，他还挺高兴，要不是他们上床了，还能怎么解释呢？我嘴上说海珊同学，你的思想很危险啊！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有了些奇怪的感觉。晓宇平时跟我挺聊得来，我们都是在杭州读的大学，还时常聊起那段生活，她为此还专门约我去吃过杭帮菜。我觉得她挺单纯的，就是想提高主持人的水平，拿个“金麦克奖”什么的。

海珊看着我的脸说，你真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啊。海珊说，晓宇其实有老公，是一个做货运的大老板，常年不在本市，据说他在各地都有家，而所谓“老公”，也不知道他俩结没结婚。“老公”给她买房买车，老荆保她做当家花旦，俩人的责权利都分得很清楚。这件事在全台无人不晓，而只有我不相信是真的。她又说，老荆对你确实挺好，那也是因为你能干，这些事儿你都看不明白，真是不可思议。

这时的海珊已经不再是那只毛茸茸的小鸭子了，她穿着讲究，手提袋是LV的，丝巾是爱马仕的，风衣是巴宝莉的。她已经开上了MINI COOPER，车牌尾号三个6。我说海珊你这里外里捯饬得“三儿里三儿气”的，这风格可不太有品位。海珊追着我打，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我绕着广播剧场跑了三圈，海珊就累得不行了，她脱下鞋扔过来，坐在前排座椅上哭得梨花带雨。

……

责任编辑　高璟

本文节选自《都市》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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